01
程思玲家要拆迁，村里的房子已经推倒大半，终于轮到她家了。
早上推土机轰隆隆地开过来时，程思玲仍在院里久久驻立，不舍离去。
看到院子角落里的绣球，她终于忍不住抱住姑姑的胳膊哭了：我不要拆迁，我不要钱了，姑，我要把钱还给他们……
姑姑无奈地说：别傻了，合同你爸已经签了，必须得拆。
程思玲哭着说：可那是我妈种的绣球，是她留给我的最后一点念想。
姑姑扯着她的手：不是的，那绣球是你爸种的。
程思玲却诧异地说：姑，我爸告诉我那是我妈种的。你知道绣球的花语吗？是团聚。我妈她一定是有事情回不来，她肯定是想我爸，想我的！
姑姑眼睛望向别处，不经意地说着：那株绣球是你爸种的，我还帮了忙呢。唉，说起来我也有罪。
推土机最终还是推倒了房子，围墙，绣球花全都被掀翻，零落一地……
忽然，开推土机的师傅大喊：不好，这绣球花下面有东西……
02
程思玲的父亲半年前因为肝癌去世了，而她的母亲已经失踪好多年了。
程思玲的母亲曾是个精神病人。20年前的某天，她突然出现在这个村子里，一脸傻笑，周身污垢，衣不蔽体……没人知道她是谁，也没人知道她从哪里来。
村民开始还逗弄她，问她话，她却只会傻笑。慢慢的，也就没人关心她了。偶尔有两个善良的妇人会丢给她一件破袄，或是一两个馒头。
那天，程思玲父亲老程从砖窑放工回家，骑车走在一处人烟稀少的小路上时，忽然听到草丛里有尖叫挣扎的声音。
他丢下自行车走过去，发现村里一个鳏居老头正按着那个疯女人，衣服都扒开了，欲行不轨之事。女人虽精神不正常，却也在拼命挣扎。
老程看不过眼，大喝一声，那老头停下手，骂骂咧咧地走了。
看着眼前惶恐不安，瑟瑟发抖的女人，老程心生怜悯，就这样把她“捡”回了家。
老程早年父母双亡，和小自己五岁的妹妹相依为命。因家里太穷，都三十岁了还没娶上媳妇。
回到家，老程煮了一大锅热水，让妹妹给这傻女人好好洗了洗。洗完澡换上干净衣裳，他发现这傻女人竟然白净净的，还挺标致。
老程寻思着得给她找回家人。
他去乡里找，乡里让他到市里的民政局问问；他去了民政局，民政局又让他去派出所；他去了派出所，派出所让他去收容站；他去了收容站，收容站又表示暂时不能接收……
村里人看他带着这傻女人天天进进出出，便都起哄：你个傻蛋别找啦，把她带回家做媳妇吧，这可是个天上掉下来的俏婆娘。
听到这，老程每每便会狠狠地“啐”一口：滚蛋，你带回去，给你做妈。
虽然嘴上这么说，老程心里却慢慢默许了村民的说法，有时还会暗暗一乐。
这女人说傻也不是很傻，她会自己穿衣吃饭，老程放工回来，她也会给他搬椅，添饭……就是有时脾气会突然变坏，拿到什么就砸什么，老程的前额就曾被她用碗砸了一个大包。
老程决定带她去看病。
03
就这样，老程辗转来去，医院，花了老程一年的工资，吃了大半年的药，这女人的疯病竟然渐渐好了，只是药不能停。
女人好了以后也不提离开，就这样在老程家住了下来，虽然她洗衣做饭都不太会，打扫屋子更是弄得灰尘满屋……可老程却乐不可支，每天脸上都洋溢着笑。
秋天的时候，老程给邻居分发了喜糖，老程终于有媳妇了。
老程媳妇爱漂亮，去串门，看见别人有漂亮的饰品，小耳环，小手镯什么的偷偷拿起就走。人家知道后来找老程，老程也不恼，陪着笑脸问对方多少钱，并拿双倍的钱赔给对方。
除了爱漂亮，她还像个孩子一样爱玩。老程便在门前的两棵树上给她扎了个秋千。
每当下工回来，老程水不喝，饭也不吃，先陪着媳妇荡秋千。那秋千荡得真高啊，老程媳妇儿的笑声传得很远，很远……
村里人都说老程娶了个傻媳妇，连自己都变得傻了。
“只要每天都过的开心，傻点又有什么关系呢？”老程心里这样想。
冬天的时候，媳妇怀孕了，老程更是把她当宝贝似的捧在手心里。怀孕的人贪嘴，她但凡想吃什么，老程就给买，借钱也买。
村里人又说了，不就娶个傻媳妇吗？看把老程欢喜的，至于吗？
“当然至于啊！自己的媳妇自己疼。我就是喜欢看到她欢天喜地的模样。”老程把刚剥好的橘子塞到媳妇嘴里，心里甜滋滋的。
来年夏天，程思玲便出世了。
这个做了妈妈的傻女人，并不喜欢自己的女儿。她总是把哇哇大哭的孩子往家里一丢，就去串门，扯闲话，最爱去的就是村口的小发廊。
老程无奈，只好一边带孩子一边开工。幸好有妹妹帮忙，日子才不至于过得很艰难。
纵使如此，老程对自己的媳妇也无半句抱怨，有空时，他会抱着女儿看媳妇在院子前跳房子，看到她跳错或者不小心摔倒，他就会呵呵地笑……
04
这些日子平淡又幸福，本来以为是一眼望到头的平静。可这份安稳，还是被打破了。
老程媳妇晚上开始不回家。她总是不声不吭地把孩子丢给邻居，然后就出走好几天，几天后又安然无恙地回来。
老程问她去哪儿了，她也不说。回来没两天又突然消失，然后又安然无恙地回来……
老程从开始的不解到习惯，他想：毕竟她还是个病人呐，有些反常的举动也正常，只要她能回来就好。
在程思玲三岁生日的前一天，老程媳妇出去后再也没有回来。老程不停去找也没找着，邻居安慰老程，说不定她哪天自己就回来了呢。
毕竟她原本也不是这村里的人，她的出现就像池塘底往池面冒出的一个泡，泡破了就没了，谁会去追究这泡到哪去了呢！
老程好像一夕间就老了十几岁，鬓角全白了，原本挺直的后背也微微驼了。每当女儿眼泪汪汪，噘起个小嘴找妈妈时，老程就会抱着她把脸靠在她的背上，暗暗流泪。
他比女儿更伤心……
老程媳妇不见后没多久，程思玲的姑姑就远嫁了。原本邻近村就有好人家，姑姑的远嫁让村里人十分不解。
可是她执意要嫁，任谁都没办法。
媳妇没了后，老程除了拼命赚钱供女儿生活，读书，唯一的爱好就是侍弄院子里那株绣球。
在程思玲的印象里，除了她，绣球便是老程的最爱。他给它松土，施肥，捉虫，撸叶……照顾得无微不至。
那株绣球也不负老程所望，长得枝繁叶茂，每逢花季，那花朵硕大，像脸盆一样，把花枝都压弯了，而且最让人称奇的是它的花色多样，粉的，白的，紫的，微蓝的……
每年绣球开放时，老程就搬个椅子一个人坐在院子“看”绣球。他还和绣球聊天，天气，工作，心情，什么都聊，有时聊着聊着还会哈哈大笑。
当然聊得最多的还是女儿……有时，一阵风过，绣球轻摇，似乎听懂了他的话。为此，程思玲总爱取笑他，说爸爸爱上了绣球姑娘……老程也不辩解，依然故我。
村里人看老程的绣球种得这么好，纷纷来讨经验，可老程总是顾左右而言它，说不出个所以然。
有人剪了老程家的绣球枝条去扦插，虽然种活了，却像变了种，根本没有在老程家的花型和颜色。
似乎老程家的院子特别适合种绣球。
十个月前，老程觉得不舒服，去医院检查。谁知结果竟是肝癌晚期。
不到四个月，原本高大健壮的男人就瘦得只剩一副骷髅。他去世前似乎有一肚子话想对女儿说，可是却只是目光不移地看着她，说不出一句话来。
程思玲知道老爸舍不得她，她泪流满面握着他的枯手，把脸埋在他手里，感受着属于父亲的最后温暖……
05
老程去世后，村里举目无亲，程思玲便去跟着姑姑生活，直到那天姑姑接到了个电话。
挂了电话，姑姑从里屋拿出了一张银行卡，递给程思玲说：有一条高速路要从你们村经过，你们家的房子就要拆迁了。你爸去世前已经签了合同并拿了赔偿金，都在这张银行卡里，你要自己保存还是放我这里都可以。
听到自己的家要被推倒，程思玲急了，央求姑姑买张车票让她回家。姑姑不放心，便也跟了过来。
听到推土机师傅吆喝芍药下面有东西时，姑姑的腿顿时软了，她扶了一把程思玲，嘴唇哆嗦着反思念叨：该来的总会来，该来的总会来……
不多久，两辆警车呼啸而至。
原来推土机师傅在种绣球花的位置挖出了一具尸骨。警车带走了那具尸骨，经过初步鉴定，尸骨的头部有被重物敲击的凹陷。
DNA检测显示，这具尸骨和程思玲的生物属性符合度高达95%以上。
原来，是程思玲失踪已久的母亲“回来了”。
在警察局，程思玲的姑姑回忆道：我永远都忘不了那一天，17年前的9月27日。那晚我去朋友家玩，回来很晚，还没走到家门口，就听见哥哥嫂子争吵的声音。
好像是嫂子有了别的相好，想走，哥哥不让，嫂子的东西被哥哥藏在阁楼上，她就搬了张梯子，想爬上阁楼把东西拿下来。
我哥不让她拿，便使劲摇晃梯子。意外就是这时发生的，嫂子没站稳，从梯子上摔了下来。也是她倒霉，后脑勺正好磕在厨房的一块磨刀石上，很快就咽气了。
当时我吓坏了，赶紧往外跑，想去喊人，却被我哥拉住了，他说如果我说出去的话，他会坐牢的，到时小玲就没人带了。
我想想也是，考虑到把尸体抬到外面会被人发觉，我们就在院子里挖了个坑，把她给埋了……
程思玲怎么也没想到，那株绣球花下竟藏着这样的秘密。而最终父亲已死，姑姑作为从犯，被判刑了两年零三个月。
姑姑却反倒释然了，她说十几年来，这个秘密成了压在她心头的一块大石，现在终于可以轻松了。
程思玲捧着母亲的骨灰盒，她决定把“她”和老程放在一起。
所有的爱，思念，不安，悔恨全都尘埃落定。不管愿不愿意，他们终于“团圆”了。但愿有来生，他们能以另一种方式相识，相知，相守…….
完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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