长夜飞逝
1
在这个城市最热闹的地段,有一条不那么热闹的小胡同。
绿树掩映,青砖灰瓦。一街之隔,车水马龙。回到这里,静寂无声。
蒋文虞家在这里,店也在这里。门口立着一男一女两位模特的便是。店名:长夜飞逝。
店不算大,稀稀落落挂着一些衣服。那两位模特,文虞天天给他们换衣服。开门搬出去,闭门搬进来。
父亲是老裁缝,早年间为城中名媛绅士定制旗袍西服。这几年生意大不如前。
文虞许久不曾亲自动手做旗袍,只在国外网站订购一些小众品牌晚装礼服,在店中辟出一角,倒也受少数时髦人士欢迎,这才得以维持。
父亲总爱喝着茶摇头说:世道变咯!文虞不以为然,管它怎么变,有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安生立命就好。
2
桑拿天,一年中最热的时段。感觉一出门就化了,变成一汪水。
店里一天没进来几个人,将空调调到十八度仍觉烦闷,索性把门口模特搬进屋,关了店门去后院休息。
父亲和母亲去欧洲游玩,诺大的院子只有自己。本来关逸说把其中一间屋子给自己当画室,但说这话的人已经几个月不曾出现。
艺术家,服装店主,听上去多么般配。但蒋文虞知道,他们分手了。
如今肯光明正大跟女友提分手的男士,都算德行尚可。大多数男人,黏黏糊糊,拖泥带水。他们不愿意进行尴尬的对话,冷淡再冷淡,直至不联系,让你知难而退。
在城市里寻找爱的男女,是有这个默契的。每一场恋爱都掏心掏肺,人家不来就紧追着问为何不来,幼稚!
何况,还用问吗?抛出一个字就让你哑口无言:忙。
也算是青梅竹马。从十几岁就在一起,感情深厚又平淡。以前也有长时间不联系的情况,但没这次这么久。文虞觉得有点可惜。不是不舍得,只觉得麻烦:再遇到陌生人,又得从你家几口人,月薪几何,你吃不吃蒜开始了解。简直像大学毕业生,重新从幼儿园读起。
3
一直闷到晚上。胡乱睡下,一声炸雷又坐起。倒杯水喝,忽听见隐约叩门声。
穿过后院,先见天空一道闪电,后又是一声轰隆。想来大概是着急的顾客,类似于第二天参加婚礼,旗袍坏了脏了需要修补之类。父亲不在,少不得自己跟上。还好学过几年裁缝功夫,基本不在话下。
门口立着的是为身材高大的男士。胡同里路灯坏了,只能看到一个剪影。好像是病了,门一开便倚住门框,也不说话。
文虞以为是求医的,刚想说在另一条街上。只见他抓起身边同伴,咔嚓一扭,人头应声而落。
骇极后退。有一道闪电,这才看清地上倒着的是一只塑料模特。她定定神,知道自己遇到异事,努力控制情绪想稳定下来,腿脚却不由自己控制,不知该向前还是退后。
一阵雷声过后,那男子开口说话:蒋小姐莫怕。绝没有半点伤害你的意思。不知令尊是否在家?他边说边撩起衣服,只见腰腹间有一道若隐若现的裂口,血一点点渗出来,妖异可怖。
他看文虞脸色惨白,又说:蒋小姐莫怕。令尊是裁缝,又见惯我们,应该会帮我缝合。
文虞似懂未懂,见那男子不像恶人,鼓足勇气道:父亲不在,找我也要一样。
遂扶他进屋,路过店里那两尊塑料模特。那男子高大身躯靠着她,低头在她耳边说:我和他们原本一样。现将人类五脏六腑放入体中,无缝合,一直排异流血……
文虞怕弄污地板,将他放进浴缸。调好水温,打开龙头,屋内立刻氤氲出一片水汽。
他疲倦闭上眼睛,眼睫毛覆盖下来,就像杂志推荐的那种最自然的杂乱逼真型假睫毛。
忽又半睁开眼,问:五脏六腑我都有了,可是,怎么没看到你们人类说的灵魂,灵魂到底在哪里?蒋小姐?到底如何才能拥有人类情感?
蒋文虞一怔,没有说话。
店里卖过肤色贴身小礼服,通身亮片,远远看耀眼闪烁,似有还无。穿着要领在于纤侬合度,遂备了肉色丝线供修改至顾客合适尺寸。
剩了一些线,拿过来替他细细密密缝合。他身上皮肤与人类有差,不似那般光滑,有点像那种国外高级人台,是高档亚麻布手感,摸上去有些微粗粝感,倒很适合缝合,这么多年,也算熟手了。
用的针尖后退式缝法,最后锁边缝。最结实且美观。谁知缝到结尾,线不够了。文虞也累了,随手从药盒里取了个创可贴粘上,想着无关要紧。
4
干这点活,出一身臭汗。浴缸被占着,也没法洗澡,径直倒下,竟然一夜无梦,酣睡至天明。
小时候爱看《聊斋志异》,常有女鬼顶替秀才写文章,进京赶考。那时候,就满心盼望有鬼怪出现帮助自己完成枯燥学业。还有可爱万能机器猫,不也是非我族类?
怕?为什么要怕?和鬼相比,还是人更可怕些吧!
区区一个塑料模特,身为服装店主,本就是朝夕相处之物,想开之后更不觉讶异。
下完雨,温度适宜,睡得香甜。还在睡,突觉眼前有光。文虞微微睁开眼,只见窗帘被完全拉开。
她急忙跳下床,又将窗帘全部拉拢重新跳回床上,吼道:谁干的!
那男子立于窗下回头微笑:空气多好。
夏日早晨阳光透亮,透过米色亚麻窗帘,他整个人都站在一片微黄色的光晕里。
怎么说呢,他长着一张没被人欺负过的脸。据说内心舒展的人反映在外表上就会如此。当然,他的心也是借来的。因为自己没有,所以分外空荡,分外舒展。
最重要的是,他是真正的倒三角身材。整个人立在那里,就像杂志画报里的模特走出来,还没有PS和化妆术。当然,这也没什么奇怪的,他本来就是模特。
她没头没脑问一句:为什么是我?
他狡黠一笑:你对我们好。别人给我们穿衣服,都简单粗暴,为图省事卸掉脑袋胳膊腿,大卸八块,套上衣服再拼起来。有时候忘记了,就让我们残着裸着呆在外面。只有你对我们温柔友善。并且,你常对着我们说话。
哦,对着塑料模特说话的女人是该有多寂寞……她追问:你又怎么知道?
他一指窗外:我在那边店门口。能看到你。
哦,是了,在车水马龙最热闹的地段,也有家顶热闹的服装店。
换她打趣他:模特变成活人跑掉了,店主可知道?
5
蒋文虞去了趟超市,不急不慌回家,想着中午再开店。到门口,发现店已经开了。
那两尊模特还摆在原位,但男模多了一顶滑稽的帽子,女模带着一串硕大的假宝石项链。
走进去,更是呆住。时装店俨然变身花房,一丛一丛的雏菊,大把百合,大束红玫瑰,还有最抢眼的几朵绣球花,稀稀落落挂着的几件衣服简直要淹没其中。
蒋文虞冲进去,质问那男子:谁让你搞这些?我的花呢?
他笑着提起垃圾袋:你问这个?这不是花吧!
蒋文虞看着那一把伶仃的干花,还有掉落的渣子,心疼万分:这些是我亲自风干制作的,跟我好几年。你凭什么帮我换掉?
他振振有词:只有鲜花才是花吧!你不觉得原来店里灰突突的,充满浓重禁欲系么?卖的是旗袍晚装,都是风情万种的东西,根本不适合搞什么禅意,活色生香才好。更何况,店名叫长夜飞逝,那更得及时行乐。
蒋文虞是那种懒得跟人争论之人,何况对方还不是人。既然有人要搞大改革,那就改咯!反正好也好不到哪儿去,坏也坏不到哪儿去。自己乐得清闲。
她提着购物袋往后院走,临出门回头甩下一句:至少把红玫瑰换成黄玫瑰或者白玫瑰。红的,不要!
他在后面说:你们自认有品位的人都不喜欢红色,可我最喜欢。我听师傅总说:红到深处便化灰。真是奇怪,红变成灰,反而安心了?
6
夏日傍晚,风略微有了些凉意,好似胃口也恢复一些。文虞给相熟的馆子打电话,打算多叫一些菜来吃。
那男子连连摆手:你看你,一天都不吃饭,晚上又这么能吃。倒三角身材是怎么形成的?就是要有倒三角饮食结构啊!早餐多吃,午餐适度,晚餐少吃。
文虞笑道:你怎么懂这么多?
他说:我是我师傅呕心沥血之作,临死前,他又把五脏六腑赠予我。他懂的,我都懂。世人都当服装设计师是高尚职业,哪知任何卑贱职业中,都有金字塔尖上的人物。如今顶级品牌秀场用的人台,基本都出自我师傅之手。
文虞又问:那你叫什么名字?
他挠挠头道:我没有名字。我叫NZ-号,这是我的出厂编号。
文虞乐了:你这名字可真够难记的。我给你个名字,你叫“世和”如何?
他不悦:为何别人都叫Andy、Jack这种国际化的名字?
文虞大笑:世和就是世界和平啊!这才是真正的国际化!
他从冰箱里翻出新鲜蔬菜,胡萝卜洗净切丝,生菜用手撕开,罐头玉米粒捞出沥干,小西红柿对半切开,拿橄榄油、黑胡椒粉、洋葱粒、盐、白酒醋调成汁拌匀。
文虞大喊:你这是喂兔子的吧!
捧着透明大沙拉碗,一口一口把蔬菜送进嘴里,那边递过来拿青柠、薄荷、苏打水和朗姆酒调的鸡尾酒递给她:喏,这个比啤酒好一点吧!
文虞突然意识到:自己没被人这样照顾已经很久很久了。她生性淡漠,看上去总是懒懒的提不起精神。不给人添麻烦,也不会被别人麻烦到,自成一派。当初关逸说最喜欢她这一点,贤内助标本。
7
世和来了几日,店里生意略有起色。文虞在一旁看着女客们粘着他问东问西的样子,心想:看来这真是消费男色的时代。
不过也无可厚非。最不喜欢老话说:男人长得如何一点都不重要,还是得看本事。本事是什么?本事不就是钱么……看脸的世界,总比看钱的世界要可爱一些。
文虞一边胡思乱想,一边翻看手中杂志。客人也不知道何时都走了,世和凑过来跟她一起看,指着上面说:看着,这上面的衣服还没有咱店里的好看。
文虞抬头,看着他那张大大的笑脸,被那句“咱店里”触动了一下。这人,真是把这里当安生立命之处了。
世和环顾四周,思索道:其实咱们也可以做做宣传,咱们店面,完全可以开一个小型的时装发布会,邀请一些记者到场。
文虞鄙视道:你当自己巴黎时装周啊,还发布会!
世和指着杂志道:你当这些店是如何上杂志的?其实没有那么难。要说现在都新媒体了,你这么喜欢杂志,那就试试啊~
文虞呆掉:请她们?到店里?那大家说什么啊!真不知道该说什么。
世和笑:其实她们互相之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,只会说:啊,你瘦了!另一个说:是吗是吗?真的吗?
文虞咳笑。想着他也就是心血来潮,年轻人,何况这种再世为人的人,难免热情,多碰几次壁,也就消停了。
谁知接下来几日,他还真挨个打电话去知名报馆、杂志社。找到负责时装或者生活方式栏目的编辑记者,要了她们的地址电话,挨个寄去请柬。
又斥巨资买大株绣球花,大面积摆在店里。绣球和玫瑰在一起,俗滴滴,热闹得好看。倒也衬得店中衣服脱俗不凡。
文虞忍不住说风凉话:宣传就是使劲儿花钱不见回报吧!悠着点~我爸那点儿老底儿也不厚了。
世和道:你懂什么,这花儿这么好看。她们一人拍张照片发微博上也算达到目的了。
8
文虞拿出一件银灰色旗袍,是父亲早年间的作品,所幸还穿得上。通身素净,纯靠面料和剪裁取胜。真丝质地,薄又有质感,举手投足间,有波光潋滟的效果。
世和甩过来一个小物:给你。
文虞拿起来,见是隐形眼镜,又甩回去:我眼睛太小,可戴不进去这个。这么多年,戴框架眼镜我也习惯了。
世和不理会她,又甩过来一支眼线笔和口红。
文虞急了:什么意思啊!怎么那么以貌取人呢!心灵美,心灵美不行啊~
他抛出掷地有声的一句:没有人有义务通过丑陋的外表,看到美丽的灵魂。
文虞为之气结,又无法辩驳,只得从了。
打扮完毕,让世和看。他打量半天:美是挺美,就是有点太素,缺乏亮点。
转身出去,拿回一条大颗宝石串成的项链,给她比划上说:嗯,这样就可以了。不但提亮,还有让人不可小觑的贵气。
文虞只觉项链眼熟,问:这不会是你给门口模特戴的那个吧!
世和不置可否。文虞又问:你从哪儿来的?世和随口答道:前面那条街不是有卖diy首饰的?我随便买了几块石头自己串的。
9
是日,来了不少人。世和事先与他们说好有丰厚车马费及精致小礼物,几乎无人缺席。
她们对这个隐匿在胡同中的小店表示了浓厚的兴趣。有人问:你父亲当年为何开了这么一个店,为何要做旗袍呢?
文虞心想,这算采访吧!刚要作答,世和过来说:当年,文虞小姐的奶奶是慈禧身边一名制衣宫女。火烧圆明园之际,许多太监宫女偷出来不少宝贝,唯独她只带出来几件旗袍。后来,她把一身技艺传给儿子,这才有了这家店。不过,现在也是没落了。还要承蒙各位垂爱。
女记者听得频频点头,文虞咳笑,狠狠咽下好几口鸡尾酒才能保持微笑表情。
那些精心准备的绣球花并无太多人